第334章 晋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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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时洵想象过这道石门之后的场景, 毕竟他见过酆都的十万阴兵,知道这支叱咤战场的铁骑,是怎么的恢弘磅礴,气吞云霄。

十万人的尸骸, 那绝非一个小数目。

但, 如果再加上一条——这是从战场上搬运下来, 死前一口怨气不散的尸体呢?

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,将士们也不曾有一人退缩半步。在他们死后,也依旧归于酆都,没有片刻停歇。

这是一支踩踏着死亡与鲜血走出来的军队,缠绕着锋利杀意, 无人胆敢冒犯。

这样死后化作英魂归来的将士们,就连他们的尸骨也带着震慑群鬼的煞气。

当石门被缓缓推开的时候, 燕时洵能够感觉得到,在一瞬间,原本重达千斤的石门,竟然突然间轻盈了起来, 令他毫不费力就能推开。

燕时洵一愣, 随即想到了什么,立刻侧眸向身边看去。

黑暗中, 浑身缠绕着莹莹幽绿光芒的身影满身铁甲,也在燕时洵推动大门的同时,一起发力。

不仅是一道身影。

燕时洵看到,将士们的魂魄不知何时起, 就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, 和他同进退。

在他身后的洞厅中, 更是密密麻麻站满了绰绰鬼魂, 仿佛此时他才是这支军队的主将,不论他做出什么决定,将士们都会忠诚领命而下。

当燕时洵扫视过去的时候,将士们一一含笑向他颔首致意,无声的做着口型,向他表达着自己的敬重与支持。

他们说,不用顾虑任何外物,只要是您做的决定,酆都之主都会一应赞同。

他们说,您对于我们而言,也是执掌酆都的主将,我们信任您,会为我们找到一条通往未来与胜利的路。

他们说,请相信您自己,您是这天地间唯一的恶鬼入骨相,是连大道都寄托希望与生机的存在,您所做出的选择,就是正确。

他们说,不要担心,无论您做出什么样的选择,后果……有我们与您一并抗下,就算天塌了,也一起撑。

燕时洵的视线一一从将士们身上划过,在看清他们的鼓励与安慰后,不由得动容。

这让他恍惚有种错觉,觉得酆都可以成为他的归处,可以同进退,共兴衰。

燕时洵轻轻笑了。

在石门开启的轰隆声响中,他也向将士们致意,表示自己收到了他们的心意。

但即便做过了心理准备,当燕时洵抬头向石门内看去时,依旧惊住了。

扑面而来的杀意锋利有力,像是被关押了千年积蓄力量的猛兽,在牢笼打开的那一瞬间,咆哮着嘶吼,想要冲向牢笼之外,向所有胆敢挑衅威严的人露出獠牙。

即便是天地鬼神,也丝毫不惧。

这份强悍的气势,令燕时洵在原地定了定神,才重新向石门后的黑暗中看去。他举起手中的光团,借由这些许光亮,照亮了黑暗中模样。

——在石门后面的溶洞中,一具具骸骨整齐的摆放在地面上,一直延伸向无法被照亮的黑暗深处。

燕时洵并非没有见过死尸枯骨。

但是,这样庞大数量的骸骨,依旧让燕时洵震撼在当场,一时失语。

这是……整整十万人啊。

十万条曾经鲜活而意气风发的生命,战死于战场后,从此隐匿在溶洞中安眠,直到时隔千年,他亲手打开这道石门,让将士们的过往重现天地。

庞大的死亡带来的震撼,是来自魂魄中对于生命的共鸣。

良久,燕时洵终于回过神来,在原地沉默半晌,才重新迈开长腿,轻轻踏进了石门之后的空间。

他的脚步很轻,不想惊扰将士们的安眠。

在溶洞外面的废弃义庄里,那些无头尸尚有薄棺蔽体,没有落得个席地幕天的结果。

然而在溶洞里,这些将士们的尸骸,却连一张麻布都没有,就这样放置在地面上。

但是从骸骨尽可能的整齐摆放,就连身上残留的盔甲都被细心打理的模样,燕时洵知道,这并意味着当年的村民们没有尽心。

千年前,那些村民们为了让将士们得以安葬,尽自己所能凑出了钱财人力,冒着被杀死的风险将将士们的尸骸带回来,却实在没有更多的钱能够购买十万具棺木。

那不仅仅是钱财或者工匠无法如期赶工的问题,更是会让一直虎视眈眈的新势力,发现他们拼命想要隐藏的秘密。

而那是村民们绝不希望看到的。

无奈之下,他们也只能怀着愧疚,把将士们的尸骨一具具整齐安放在此,在短暂的时间里,尽可能的将陵墓的一切料理妥当。

当天亮时,溶洞中石门紧闭,村民们像是没事人一样回到村子,继续生活,应对新势力的检查。

这个秘密,也因此得以隐瞒下来。

燕时洵托着光团,在一具尸骸面前缓缓蹲了下来。

将士们虽然心有执念,却并无怨恨。

在他们死亡后,尸骸早就在漫长的时间里化作了一具枯骨。只剩下他们各自身上死亡时所穿戴的盔甲,以及携带的物品,能够依稀辨认出他们各自的身份。

骸骨空洞的眼窝直视着燕时洵。

他的盔甲也早已经生锈,曾经锋利砍杀敌人的宝剑,也已经腐朽,却依旧被他紧紧握在手中,不肯放下。

就算死亡,上阵杀敌保护百姓和城池的本能,依旧刻在将士们的魂魄中。

一日为军,终身为军,不可懈怠。

即便现在只剩下一具骸骨,也想要握紧宝剑,再一次的起身,守卫人间。

燕时洵静静直视着那双黝黑空洞的眼窝,心中并无半分惧怕之意,只有敬重。

他伸出手,缓缓落在将士握紧宝剑的手掌上。

触手便是阴冷的寒意,那是死亡的温度。

他垂下眼眸,轻声道:“辛苦你了。”

“谢谢您,保护邺地的百姓们,又归于酆都守卫阴阳。你为人间做的,已经太多。”

“现在,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——送你一场,从此掌控自己命运的自由。”

“从此以后,即便是天地大道,也无法掌控你的命运。你可以自己为自己,做出所有的选择。”

燕时洵轻笑着,鬼气在经脉中疯狂涌动,如海浪般咆哮着拍击着堤岸,最后汇聚在他手中,形成庞大的力量。

被他握住了手掌的尸骸在这样的力量之下,也似有所感。

将士们的鬼魂中,有一人抬头,惊愕的看向燕时洵。

与此同时,那具早已经化为枯骨的尸骸,也轻轻转动着脑袋,向燕时洵看来。

那具尸骸的主人还不等想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,就感受到了一股磅礴的力量冲进自己的魂魄,他原本作为酆都阴兵就足够强力的魂魄中,被注入了新的力量。

但这份力量,并不是向外。

而是,向内。

这不是去伤害他人或攻击他人的力量,而是落在将领的魂魄中,像是一团燃烧着火焰的记忆,温暖他冰冷的身躯。

将领的眼前,也恍惚出现了曾经还活着时的景象。

年少离家时母亲追出来抱住他哭泣的眼泪,弟弟妹妹拉住自己哭着说自己以后不吃饭了求他不要走。

参军后在战场上九死一生,从最初那个只会畏惧逃窜的新兵,一步步成为了百夫长,千夫长……他跪倒在主将帐下,看着主将伸向自己的手,打定主意,此生要以死报主将知遇信任之恩,绝无二心。

而那些美好的记忆,秋日里黄澄澄的麦浪,金黄色温暖的阳光,打着赤膊在田间和百姓们一起耕种时的欢笑,从父老乡亲手里接过一碗甘甜井水时的爽朗大笑。

等待他回家的妻儿与老母,衣锦还乡时的喜气洋洋,走在街道上看着小儿骑着竹马跑过时的会心一笑。

他曾经还在感叹,在主将统领的驻地,简直像是太平盛世的平静幸福。

可后来,这份幸福,终究还是被战乱夺走了。

死不瞑目的乡亲们,脸上犹带泪痕却已经冰冷的妻儿,昔日繁华城池轰然坍塌于熊熊大火,战场上的血液渗透三尺又三尺,怨恨不曾散去。

他的生前所见,原来是这样啊……

他都忘记了,被自己抛弃遗忘的过去里,原来除了痛苦和悔恨,不甘于邺地横尸满地惨状的执念之外,还有这么多弥足珍贵的快乐记忆。

在他还活着的过去里,他也曾感受过温暖,在阳光下放声大笑。

只可惜,在千年的时间里,他把这份过往,从魂魄中剥离出去,让它同尸骸一同被抛弃,日日夜夜驻守阴阳的界限之上,已经忘记了那些记忆。

而现在,他终于,终于……

再次想起来了。

一行眼泪,从将领的脸上缓缓滑落。

将领一向不苟言笑,威严的面庞上,终于重新出现了笑容。他紧皱着的锋利眉眼,慢慢缓和了下来,连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泪水,就先笑了起来。

在这一刻,在燕时洵力量帮助的回想下,将领终于想起了被自己抛弃的过去,并且第一次张开了拥抱,愿意接纳从前的自己。

将领曾死不瞑目,浑身血污伤口的倒在战场上,他胸口插着长剑,眼睛却死死看向天空,胸臆间满是愤怒和不甘。

如果,如果再给他粮草,给他增援……不,如果再堂堂正正的打一仗,十万对十万,他绝对,绝对不会输,不会给主将丢脸。

他毁掉了邺地不曾败落的传说,也落得个身死城破的可悲下场,甚至连身后城池里百姓们的生命,都没能保住。

失败得如此彻底。

那是将领不愿意回想的痛苦,千百年来一直自责于当年的失败,执着的认为那是自己的错误,如果他能够再努力一些,再有一口干粮一个兵,是不是结局会有所不同?

所以,当主将从战场上站起身,断剑直指苍天,愤怒诘问的时候,将领也追随主将,魂魄不肯随阎王前往地府投胎,而是沉默的站在主将身后,随主将率领十万将士,冲向酆都。

新的酆都拔地而起,将士们既是追随主将忠诚于酆都,也是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和愧疚,一直以来,从来不敢松懈半分,沉默的在黑暗中守卫人间。

但他们却没有任何一名将士,有勇气回头向邺地的战场看去。

包括他们的尸骸。

这是他们坚强神勇之下,唯一的怯懦。

十万将士的尸骸一直被隐匿于埋骨地,过去与未来被分割。

但现在,在燕时洵强大却温柔的力量之中,将领重新回忆起了一切。

‘或许,我应该再早一些,再有勇气一些,却面对我的过去。’

将领的魂魄笑着张开了双臂,眼神柔和的看向燕时洵,向这位被所有将士们视为新的掌控酆都的存在,点头致意:‘谢谢您,燕先生。’

‘即便是在痛苦不敢面对的过去,那也是我自己啊,是我无法割舍的一部分经历……’

将领含笑,缓缓阖上了眼眸。

幽绿的光点如同萤火虫,在他身边升起,将他包围其中。

其余将士们的魂魄全都惊愕的看向将领,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。

但燕时洵却笑着看向将领,温声道:“在旧酆都的战场上,我向你借过一把剑,很抱歉,那把剑插在了旧酆都的心脏上,没能带回来。”

“所以现在,我还你一把新的剑。这把剑,名为——自我。”

“过去,现在,未来三者交汇,你可以掌控你自己的命运,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,不会再有任何事物能够绊住你的脚步。辽阔天地,无所不至。大道之下,你并非木偶或棋子,你可以自己去保护你想保护的,守卫你的道。”

“这也是,大道所拥有的自由。”

在燕时洵话音落下的瞬间,整齐放置在地面上的将领尸骸,迅速化为一捧齑粉,无风自动飘散,如荧光般飘向将领的魂魄,与他融为一体。

下一刻,将领尸骸旁边的枯骨也化为齑粉,然后是下一具,下下具……

点点荧光缓缓在黑暗中升起,将阴冷昏暗的溶洞映衬得如同仙境,美不胜收。

幽绿的光芒间,像是无数萤火虫飞舞在将士们身边。

满地的尸骸化为齑粉消散,将士们却慢慢笑了起来,眼神明亮,像是看到了对自己而言最珍贵且快乐的记忆。

曾经的愧疚和自责,全都重新化为了继续守卫人间的动力,让将士们不再抗拒自己的过去,选择接纳了生前那一部分的自己。

毫无阴霾的笑容洋溢在将士们的脸上,也感染了一直注视着这一幕的燕时洵。

他也轻轻笑出声来,眉眼柔和。

在推开石门之前,燕时洵一直都在犹豫挣扎,不知道邺澧能否撑过试炼,不知道酆都的将士们会不会因此而怨恨他,而以后的天地,不知道是会变得更好,还是变得更坏。

做出选择永远是艰难的,人本能的在艳羡自己没有走的那条路,却无法承受自己选择带来的后果,那甚至会逼疯人自己。

而燕时洵要做出的选择,不仅涉及到他自己,更加是整个天地的重担。

如果他的选择带来的是灾难,燕时洵自己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原谅自己。

但现在,他看着将士们脸上的笑容,他开始觉得,自己似乎,是选择了一个正确的抉择。

——最起码暂时而言,是正确的。

在将士们的欢笑声中,燕时洵下意识的向身边看去,想要与邺澧分享自己的心情,但却扑了个空。

他身边,只有阴冷的空气。

燕时洵愣了愣,无端的有些寂寥。

而将领发现了燕时洵的失落,他笑着上前两步,身上的盔甲相撞发出金属清脆的鸣响。

‘您是想要找酆都之主,您的爱人吗?’

将领含笑,抬手指向燕时洵身后的黑暗:‘请您一直向里走,不要回头,不要停步。酆都之主的尸骸,就在最深处等着您去找他。’

‘请相信我,不管您做出什么样的决定,会带来什么样的未来,主将都只会欣然接下。因为那是您给予他的珍宝,而对于执掌权柄富有天下力量的酆都之主而言,没有什么比您更珍贵。’

将领向燕时洵躬身致意。

在他身后,缠绕于莹莹光芒之中的将士们,也都郑重的向着燕时洵的方向,躬下身致以敬意。

燕时洵唇边的笑容凝固住了。

他愣了下,才顺着将领指向的方向转过身,向自己身后远处的黑暗中看去。

那是任何光亮也无法照射进的黑暗,埋藏着天地间最重要的秘密,是鬼神不肯接纳的过去。

只要踏进去,找到鬼神的尸骨,就能够有机会让邺澧成为大道……

燕时洵抿了抿唇,还是下定了决心,向将领点头致谢。

随即他转过身,深呼了一口气,向黑暗中缓步走去。

早已经做好了决定的事情,不是吗?没有在犹豫的必要了。

邺澧曾经问他,是否信任自己,而那个时候,他给出的答案是肯定的。

当时燕时洵或许并不知道邺澧的真实身份,但是他相信,会为冤魂的哭诉而动容之人,会陪伴他走过刀山火海穿过厉鬼地狱之人,不会是在他身后捅刀子的那一个。

而事实也证明,燕时洵的猜测是对的。

他付出了一份信任,收获的,却是珍贵无比的爱意。

既然他当时都能够信任邺澧,那在确定了自己心仪的现在,就更应该对邺澧怀有信任,相信邺澧可以顺利通过试炼,接纳尸骸的过去,成为大道。

直到现在,燕时洵才终于理解了那些会被感情所左右之人,是怎样的心路与煎熬。

那是他曾经不曾有过的经历和挣扎,但是现在,他懂了。

并且即便是煎熬,也有着涓涓春水般的温柔幸福之感。

燕时洵抬起手,按了按自己有力跳动着的心脏,确定了自己对于邺澧的爱意,或许已经比他认为的更为深刻。

他是对感情迟钝之人,但是,他从来不是退缩逃避的懦夫。

当他的心意已经展露在眼前时,他唯一会做的,就是坦荡的接纳它,与这份爱意共存。

师父,如果您还在的话,看到现在这样的我,不知道会说些什么。

我曾以为,自己会一直战斗在人与鬼之间的第一线,直到某一天死于厉鬼之口,或是如您一般,为了天地,以身殉道。

又或者,我再幸运一些,会一直活到衰老,百年之后化为一把枯骨,也不过孤身一人。

我不需要任何人陪伴在我身边,我自己就足够做到任何事情,抵达任何地方。

可现在我才知道,并非如此。

有人牵挂,有归处在等我。永远有一个人,一盏灯,在等我回家……

师父,请不必再挂心我。

我已经有人陪伴,不会再孤单。

不论生死,我有人共一路,可抵青天。

无论前方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……我愿意与邺澧一起,同生共死。

燕时洵笑着,眉眼柔和却坚定,不再有半分犹豫的踏进了黑暗。

溶洞渐渐将他的身影吞没,消失在将士们的视野内。

空旷的陵墓中,重新恢复了安静。

许久,有士兵犹豫着向将领发问:‘主将不在,让夫人进入陵墓深处,如果主将试炼失败……’

将领笑着注视着燕时洵消失的方向,低低笑出了声:‘主将什么都好,却总是太过于在乎夫人的感受,不肯令夫人有半分不适——当然,这是好事。’

‘只是唯一的问题是,就因为主将太在乎夫人,唯恐夫人受到半点伤害,所以使得夫人总是不开窍,无法正视自己的感情。’

将领耸了耸肩,语气无辜:‘做人下属的,除了忠诚之外,当然还要在乎主将的终生大事。主将追不到的夫人,只能我们帮主将一把了。’

士兵迷茫的张了张嘴,觉得感情的问题果然深奥,这不是自己这个到死都没有过感情的人能够想明白的事情。

将领笑着看了士兵一眼,道:‘放心,主将不会怪罪我们的。’

‘追夫人这种事,怎么能叫抗命呢?这叫鞠躬尽瘁。’

将领振振有词,理直气壮。

旁边的将士们也连连点头。

‘对,再不帮主将一把,就怕夫人被另一位抢走了。’

‘我看着都心急,就不能直接抢了去洞房吗?我当年做土匪的时候,整个山头都是这么干的。虽然被主将收编了……但如果主将有需要,我辈义不容辞,为酆都抢个压寨夫人回来!’

‘……你还不等抢,就会被主将杀了信不信。什么压寨夫人?时代早就变了!’

‘我觉得阎王看夫人的眼神也很危险啊,看来以后还要帮着主将防着阎王。’

‘唉,我一千年前参军是为了吃饱饭,那时候可没人告诉我,还要帮主将追老婆啊。’

‘不过,燕先生确实值得。主将好眼光,不愧是主将!’

鬼语低沉,絮絮混响,回荡在溶洞中。

而燕时洵在得了将领的引路之后,就一直坚定的向着黑暗深处走去。

他很快就意识到,这确实是正确的路。

越向里走,空气就稀薄,迎面而来的压力也越重,令人几乎窒息。

浓郁的鬼气遍布着每一寸空气,盘旋在石壁和溶洞间,沉默着拒绝任何人打扰鬼神的安眠。

燕时洵也不由得有了些窒息的错觉,眼前的视野逐渐变得恍惚不清。

但他的脚步却一步也没有偏航或退缩,一直在向着邺澧的骸骨埋葬之处靠近。

当年村民们虽然不敢惊动外人,唯恐自己过大的动作会引来关注,使得秘密暴露,将士们的安宁被打破。

但是他们依旧力所能及的拿出了所有的财物,连自家为老人准备的棺木,也都被紧急拿出来应急。

在行走间,燕时洵走过了之前放置十万将士们骸骨,现在却空荡荡的溶洞,也看到了零星几口棺木,很快就结合上了之前看到的壁画,猜到了千年前的真相。

那些棺木明显不是给武将准备的,不仅木材和制式都不同,燕时洵还在棺木上看到了仙鹤祥云和大大的寿字,显然是从前有为老人提前准备棺木的习惯,又在埋葬将士们的时候,紧急征用了过来。

村民们尽力了,只是尸骸的数目过于庞大。

从每一处细节中,燕时洵都能清晰的看到,当年邺澧留在百姓们心中的形象,是怎样的高大巍峨。

他的唇边噙着笑意,眼眸柔和。即便稀薄的空气令他的肺部因为缺氧,疼痛得好像爆炸一样疼痛,他也毫不在意。

所思所想,只有邺澧。

而所幸,在这方寸的黑暗中,他不需要顾虑天地苍生,他所关注和忧心的,只需要有邺澧一人就足够。

即便危险,但这却是他和邺澧难得独处的世界。

每迈出一步,都更靠近邺澧一步。

——他在穿过死亡,一步步走向他的爱人。

这样的认知让燕时洵的心脏跳得飞快。

不知是否是缺氧带来的副作用,他竟然觉得自己的脸颊和耳朵也开始发热了起来。

如果有人能够看到黑暗中的燕时洵,一定会惊讶那位暴躁冷漠的驱鬼者,竟然也会有这样面若飞花之红的时候。

燕时洵本就俊美的面容染上了点点粉红,就连眼尾也带着一点赤红,眼眸中波光涌动,美不自胜。

只可惜,没有任何人看到这一幕。

即便是邺澧。

燕时洵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,面前的阻力越发的强大,犹如泰山挡在他身前一般。他每走一步,都像是在推着泰山前行。

这样的重量,让燕时洵也不由得体力飞快消耗,变得吃力。

但他心中很清楚,不能停。

一步都不能停。

这是来自鬼神的威严,以及鬼神所执掌的权柄,在对大道苍生的保护,不允许有人靠近鬼神的骸骨,以此作乱人间。

燕时洵在埋骨地所能够靠近邺澧骸骨的唯一可能,就是凭借着足够坚定的意志力,咬牙撑过去,让鬼神和天地看清自己的决心和坦荡。

他没有半分私心,会进入埋骨地,并非是想要扰乱人间的安宁。

而是,坦荡只为万物生灵。

——如果连他自己都动摇了,又有谁能够帮助他,证明他的决心?

即便走得再慢,马丁靴甚至无法从地面上抬起来,一寸一寸挪向邺澧,也绝不能停下,绝不能退缩。

燕时洵咬紧了牙关,口腔中满是血腥的味道,眼神却越发坚定锋利,犹如一柄足够劈开黑暗与所有阻力的利刃。

呼哧,呼哧……

粗重的呼吸所带来的,是很快就被自己的呼吸磨破的嗓子。

肺部疼得爆炸一样的疼,就连腹腔里的五脏六腑都被挤压着剧痛。

燕时洵的喉咙中满是血沫,呼吸间都充斥着自己的血腥气味。他浑身的肌肉都在剧烈的疼痛下生理性的在颤抖,唯一能够支撑他的,只有他不肯倒下的神魂,与足以掀翻天地的强大意志。

天地在垂眼询问,为何会来此,可曾想过抉择的后果。

万物生灵在欢笑哭泣,过去的一幕幕从燕时洵的眼前滑过。

袭霜笑中带泪的明亮眼眸,江嫣然终于重新灿烂的笑容,林婷叹息着回眸泪眼看向自己曾经坚守事业的大地……

所有带着怨恨不肯离去的鬼魂,所有在死后也想要求一个公道的魂魄。

还有那些欢笑着幸福生活的普通人们,他们熙熙攘攘的平凡日常,一日三餐的平淡幸福……

嘈杂的声音和混乱的场景,都从燕时洵的脑海中划过,又最终混杂成一团,让他一时间分不清谁是谁。

那些曾经感激的向他哭着鞠躬致谢的人们,在行踪间,他渐渐遗忘了他们的名字,忘记了他们的音容笑貌。

甚至分不清那些到底是自己的幻想,还是他真正经历过的事情。

但是燕时洵唯一坚定的,依旧只有一件事,那就是——

绝不可以退缩!

这份压抑的重量,是整个天地所有生灵的重量,而那些生命,正是他想要保护的对象。

如果他退缩了,犹豫了,那他就辜负了自己挑在肩上的重量。

燕时洵很清楚,从李乘云死后,自己就必须独当一面,无论是怎样的艰难之事,他都必须挡在所有人面前,独自一人扛下来。

哪怕是天塌了,他也要撑住。

不可以,停……

冷汗顺着燕时洵的额角流淌下来,落进眼眸中,带来一阵刺痛。

剧痛和窒息的压迫感之下,燕时洵已经开始看不清眼前的事物,只有混杂着摇晃的黑暗和光亮,在他的视野中忽明忽暗。

就连脚下行走的动作都已经开始变得机械,只剩下意志力在撑着这具已经到了极限的躯壳,不让他倒下。

邺,澧……

而在恍惚间,燕时洵好像看到那道被自己挂心的身影,就站在自己的不远处,张开双臂在向着自己微笑。

好像在等着他扑向他的怀里。

燕时洵开始怀疑,是不是自己在力竭之下,已经开始产生幻觉了。

他艰难的抬起手臂,揉了揉眼睛努力让自己的视野重新清晰起来。

当他再次抬眼看去时,就发现之前邺澧的身影确实是自己的幻觉。

但另一个却不是。

一具通体纯黑的棺木,就在自己不远处的石台上摆放着。

沉重的棺木钉死了棺钉,被以郑重的姿态恭敬的放在溶洞的最深处,不想让任何人发现。

燕时洵还没有上前查看,就已经从魂魄里亲切的本能中察觉到,这就是放置邺澧尸骸的棺木。

终于……

纤长的眼睫颤了颤,一滴汗珠坠落。

燕时洵轻轻笑了出来。

他咬紧了牙关,拼命迈开自己已经酸痛到失去存在感的双腿,让自己加快速度走向那具棺木。

他的爱人,就在那里等着他。

燕时洵修长的手掌落在了棺木上。

那一瞬间,一股力量带着微凉的气息,猛地从棺木涌向燕时洵,迅速充盈了他已经空荡荡的经脉,代替他之前消耗一空的力量,继续支撑着他的身躯。

燕时洵能够感觉得到,自己刚刚力竭到剧痛的身躯,迅速被抚平了疲惫,微凉的气息使得他像是走进了炽烈夏日的空调房里,瞬间让他有了舒适之感,就连皱紧的眉眼也慢慢放松了下来。

熟悉的气息让燕时洵知道,这是邺澧在将力量交给他。

这人啊……即便只是一具棺木中的骸骨,竟然也如此细心吗?

燕时洵不由得动容,轻笑了起来,眼眸中是无法掩饰的爱意。

那股力量像是不仅流淌在他的经脉中,也流淌进了他的心间。

他扶着棺木稍作休息,便立刻整肃了神情,站直了身躯仔细打量棺木。

燕时洵修长的手指灵活结印,随即,棺木四角的长钉自动飞起,掉落在地面上。

棺盖一松。

他双手落在棺盖上,深呼了一口气做好准备后,眼神瞬间变得锋利起来,猛地一发力,沉重的棺盖被缓缓推开。

“吱,嘎……”

千年未曾被打开过的棺木,在燕时洵的面前缓缓打开。

邺澧的骸骨,也慢慢显露在燕时洵的眼前。

他的眼眸缓缓睁大。

躺在棺木中的,并非他所想象的一把枯骨,而是一名俊美刚毅的将军,即便千年已过,依旧没有半分腐朽。

就连将军身上的铁甲,都依旧寒光凛冽,锐利非常。

仿佛时刻都会睁开眼睛,重新从棺木中坐起,再赴沙场,为百姓和天地一战。

就在燕时洵手扶着棺木愣神的时候,一道微凉的气息缓缓从身后靠近了他。

有力的手臂环住燕时洵劲瘦的腰身,结实的胸膛撞在燕时洵的后背,而温柔的笑声低低响起。

“时洵。”

他收紧手臂,紧紧拥抱住自己的爱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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