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5章 晋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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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为鬼差在身死之前, 就已经言明了旧酆都内有三处鬼气浓郁之地,早早提醒了燕时洵,这里很可能会被旧酆都当做引来战将的战场, 所以燕时洵对战将会出现在这里, 并不感到惊奇。

但他没想到的是, 阎王刚出现在自己面前,还没说明他们之前遇到过什么, 就先注意到了战将的存在。

燕时洵不了解阎王,但他了解张无病。

既然张无病那个小蠢蛋是阎王残魂转世,那就算再傻,也与阎王是一体, 多多少少会体现些原主的本来性格吧。

以他对张无病的了解,张无病可不是会在意身边琐事的人。

至于阎王,他能够在诸神殒身之时,从必死的局面里挣出一条命, 燕时洵不认为他会分不清轻重缓急,无缘无故被其他事情吸引走注意力。

燕时洵的视线落在阎王身上,话没问出口之前,心中就已经有了判断。

“那你认为,他应该出现在哪里才对?”

燕时洵挑了下眉,向阎王询问。

即便他的声音并没有故意提高声调, 但是在这战场上, 依旧足以清晰的被所有人听到。

无论是对官方负责人等人, 还是对远处的战将而言, 燕时洵只要存在, 就已经足够耀眼, 令所有人都会下意识看向他, 想要寻求他的建议,知晓他的想法。

燕时洵是,无需大声说话,也会被所有人关注的人。

在他身边的人会主动降低声音屏住呼吸,郑重的侧耳倾听他的声音。

阎王诧异的向战将发问时,战将并没有多余的眼神分给阎王。

战将的目光如同淬满了寒霜的刀锋,依旧在注视着下方的战场,将那些尚有一息的恶鬼看在眼中,心念微动,就立刻有将士裹挟着黑雾疾驰到恶鬼身前,手中长矛重重穿刺向恶鬼。

血花飞溅。

阎王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,终于慢了半拍,意识到自己刚刚似乎犯了一个错误。

……在他眼前的,并非之前众人所关注的乌木神像。

而更像是,千年前那位战将穿梭过光阴,重新抵达了旧酆都之前的战场上,为道义和因果而战。

但是。

“怎么可能……”

阎王的声音很轻,不可置信的喃喃自语,似乎是在向自己发问:“邺澧成为新的酆都之主之后,曾经作为凡人的形象就应该消散了才对,为什么还会留下来。”

难不成,还是那尊乌木神像的问题吗?

阎王不知道鬼差的事,因此总觉得脑海中的线索缺了一块,无论如何也拼不出真相的模样,百思不得其解。

“他应该在最底层地狱才是合理的。燕时洵,在我没有找到你之前,他一直都在这里吗?”

阎王的话是向着燕时洵问的,但眼睛却死死的盯着战将,不肯将视线转回来。

燕时洵哭笑不得的看着阎王,第一次发现,阎王比起邺澧本身,似乎更忌惮千年前的战将。

奇怪……无论是旧酆都还是阎王,就连鬼差也是,似乎只要是参与过千年前那一战的存在,都更在乎战将的存在与否,反而对邺澧并不那么忌惮。

就好像,所有人神鬼都承认了邺澧的存在。

但是战将,却是所有存在共同忌惮的。

是因为战将曾经成功反抗过天地鬼神吗?还是别的什么原因?

有一道模模糊糊的想法从燕时洵心里闪过,但又太过□□速的消散,让他只能抓住一点尾巴。

像是大道不愿意让他知道,于是这个想法根本无法留在他的思维中。

燕时洵皱了皱眉,唇边的笑意淡了。

他本来只是觉得阎王对战将的过分关注有些奇怪,但并没有太放在心中,更多是只是因为看到了,便随口一问。

可是现在,燕时洵反而因为一闪念间的古怪,而真正将这件事记了起来。

不过与此同时,燕时洵也因此而注意到了与自身有关的另一个问题。

——他是因为邺澧本身才注意到的这件事,还是单纯在为大道和万物生灵考虑?

如果是为了邺澧……可是,他在担忧什么?

邺澧是天地间唯一仅存的鬼神,酆都之主,十万阴兵誓死追随的主将,唯一以凡人之身击杀鬼神而登位之人。

不论是哪一个身份,显而易见,邺澧绝不是能够被轻易伤害的存在。

那他自己心里的第一反应,为什么不是酆都或者大道,而是浮现出了邺澧的面容,在担忧邺澧是否会因为战将形象的存在而受到伤害?

燕时洵在分析别人的同时,也时刻分析着自己,习惯性冷静理智的将自己的情绪在脑海中摊开来,不允许自己错漏任何的异常和细节。

邪祟躲藏在生人看不见的细节中,和容易被忽视的余光里。

这是燕时洵作为驱鬼者,在多年与三教九流,魑魅魍魉打过交道,多次与死亡擦身而过甚至反杀了死亡之后,得出的结论。

越谨慎小心,越容易活下去。

但燕时洵没有想到的是,他竟然有一天会将个人情绪排在冷静之前。

在考虑到战将对于旧酆都的影响之前,他首先注意到的,是邺澧的安危。

燕时洵修长的身躯微不可察的顿了顿,随即立刻掩去自己的情绪。

扰乱理智的情感只出现了短短一瞬,就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发现的时候,被燕时洵果断压下,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战场上。

他遥遥望向战将。

战将似乎也感应到了他的目光,回望过来的视线虽然依旧漠然,却不像是看阎王时那样看空气的眼神。

燕时洵的身影,真真切切的映在了他的眼眸中。

“他是被旧酆都吸引过来的。”

碍于现在有更紧迫的事情,燕时洵暂时放下了心底隐含对邺澧的担忧,将之前发生的事情,言简意赅的说给阎王听。

在得知了有关乌木神像的来龙去脉后,不仅是身边默默旁听的官方负责人等人,就连阎王都万万没想到,会有这样一件事。

“这真是……谁能想得到,竟然还有这样一桩因果。”

阎王眉头微皱,有些不快:“鬼差也死得太干脆了,啧,来晚了一步。要不然,真想亲手做点什么。”

虽然他很清楚,既然邺澧当年确实是在登位鬼神后顺手救了白姓先祖,那千年后的现在,无论是鬼差因白姓先祖而存活了下来,甚至将曾经的战将执念深深刻画进了乌木神像中,以此得以流传下来,还是因白姓先祖和鬼差赠金而立起来的白姓村子被灭门,都不过是因果循环而已。

但是他一时之间,依旧难以接受战将再次出现的现实。

他人或许不知,但因为最靠近死亡而更加了解因果和大道的阎王,却很清楚战将代表着什么。

对于天地大道而言,战将已经不再单纯只是一条生命,一个魂魄。

而是,一种符号。

在曾经没有邺澧的数千年间,阎王曾亲眼见证了酆都行事,也看到了慢慢堆积起来的因果。

虽然阎王不是大道,看不到久远之后的未来。

但是,阎王有着对于死亡的敏锐度。

按照现状,他可以合理推测以后的发展,模糊意识到了这些因果积少成多,终究有一天,会令大道再无法承受,因此而彻底崩塌。

阎王虽然担忧,但也只能在自己能够管辖的领域内尽可能的改变,从北阴酆都大帝手下尽快抢夺新丧的鬼魂,将懵懂的鬼魂引渡到地府而非酆都,按照自己的审判,令鬼魂得以投胎往生。

即便鬼魂无法复仇消除执念,但最起码,它不会成为堆积的因果,变成天地大道的负担。

阎王的行事谨慎又隐蔽,没有任何存在看出他本来的意图。

直到邺地一战,屠城纵火,尸横遍野。

过于大量的死亡和冲天的怨恨怒气,不仅引起了阎王的注意,也引来了北阴酆都。

阎王紧赶慢赶,但终究是落后了一步,没能将那些死去的将士和百姓们,接引前往地府。

——十万将士和被屠城而死的百姓们,想要的也不是投胎的机会。

而是一个公道。

酆都不给,战将给。

在听到战将饱含着怒意的诘问后,阎王就已经意识到,恐怕战将,会打破数千年来形成的格局,改变天地甚至大道。

后来,阎王的猜测真的应验了。

以战将的反抗为开端,死亡的格局被重新规划,而天地重启。

邺澧成为鬼神这件事,对于天地来说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。

他是唯一一个,以人身战胜大道的存在。

也因此成为了诸神中最特殊的一个,即便大道倾颓,也没有影响到邺澧。

但现在,曾经改变天地大道的战将,重新出现在了旧酆都的战场上。

阎王看着此时尸山上战将冷肃锋利的身影,感觉自己好像模模糊糊摸到了大道的边缘,他意识到,如果“巧合”让乌木神像得以流传下来,甚至让战将重新出现。

那或许,这本就是大道与邺澧之间的棋局。

借由这一盘棋,大道……想要彻底清扫过往的一切。

重新开始。

既然如此,那战将出现在这里,是不是就意味着,新的开始要到来了?

阎王站在众人中间,却仿佛游离于所有人之外,恍惚重新与大道站在了一起,垂首看向白纸湖祸事,静静等待邪祟到达最顶峰,然后,再一举荡涤干净。

还是燕时洵的声音,将阎王游离的神智拽了回来。

“旧酆都将他引到这里,倒也是方便了我们,不然很难寻找乌木神像的具体位置,毕竟是能够从海云观所有神像和道长眼前失踪的存在。”

“不过,你刚刚提到了邺澧?”

燕时洵追问阎王:“你看到了他在哪?”

“那倒不是。”

阎王眨了眨眼眸,重新安定下心神,将自己在与燕时洵汇合前所看到的事情,尽数说给他听。

燕时洵没想到邺澧竟然会坠入最底层的地狱,本来他在进入下层地狱时加入了自己与李乘云的因果,就是想要避免这种事,却没料到,最后竟然独独他自己成功找到了与李乘云有关系的鬼差,其他人全都落去了错误的地方。

尤其是邺澧……

燕时洵还记得鬼差所言,最底层地狱,也差不多是整个旧酆都的力量核心所在了。

不论那里是在战斗中被波及,还是被有目的的摧毁,对于旧酆都而言,都绝不是什么好事。

旧酆都想尽办法把战将引到这里,想让战将远离最底层地狱的核心,却没想到反而漏下了邺澧,将真正恐怖的那个放进了自己的后方。

燕时洵有一瞬间的惊讶,随即在想通了这一切之后,颇有些哭笑不得。

不仅不再担心邺澧,反而真切的为旧酆都默哀了起来。

燕时洵:我见过最倒霉的,非张无病那个小蠢蛋莫属。但就算这样,也比不过旧酆都……怕什么来什么,噗。

所有人都各有忧虑,唯独燕时洵心情颇好,还有闲情逸致去关注战将。

虽然燕时洵自认为是普普通通一介生人,但是在这层地狱的万千恶鬼眼中,可绝不是如此。

这两尊杀神,几乎将整一层地狱都打穿了,无数恶鬼当场魂飞魄散。

尤其是燕时洵一个生魂,竟然有撼动地狱之能。

他抡着惨白骸骨当重剑用的场面,被无数恶鬼看在眼里,成为了它们深深刻进魂魄中的噩梦,对这恐怖得超出认知的生魂避之唯恐不及。

原本疯狂冲向燕时洵的恶鬼们也在认清现状的瞬间,熙熙攘攘的疯狂往后挤,反向冲刺想要尽可能拉开与燕时洵的距离。

但是被它们重新盯上的十万阴兵,显然也不是什么好惹的存在。

黑雾缭绕周身的将士们威风凛凛骑在鬼魂战马上,手中长刀毫不犹豫的劈砍向恶鬼,手起刀落,就只剩下一地残秽。

剩下的不少恶鬼眼睁睁看着同类的下场,顿时被吓破了胆。

它们神魂中的求生本能,甚至压过了旧酆都对它们的操控,让它们尽可能的往远处跑,一头扎进远处的尸山,假装自己是一具不会动的腐尸,想要借此逃避过阴兵的追杀。

然而,战将在难得分出目光关注着燕时洵的同时,也将整个战场尽收眼底。

千年前的战将,对鬼神之事并不了解,却精通于战场的所有事宜。

当他出现在战场上时,就如龙入海,战无不胜。

对于这些本就贪图着生魂血肉,或是身负罪孽的恶鬼,战将丝毫不留情,心念一动,十万阴兵领命,立刻四散开去,清扫战场上所有被旧酆都控制着袭击过他们的恶鬼。

燕时洵看到了这一幕,但他丝毫没有被此起彼伏的恶鬼惨叫求饶影响到,反而颇感兴趣的挑挑眉,在走到战将身边时停顿下脚步,驻足观赏这场很快就压倒性胜利的战斗。

他之前见过追随在邺澧身后的十万阴兵,也因此敏锐的意识到了眼前将士们和他记忆中的不同。

虽然依旧是同一名将士,但两者之间,却依旧有着本质的不同。

若要具体说,那应该就是——愤怒。

此刻在战场上追杀鬼魂的将士们,像是染血到卷刃的刀,带着刚从战场上走下来的煞气,和残留在胸臆间不肯散去的愤怒。

他们锋利得不管不顾,根本不在意自己的魂魄是否可以继续留存下去,只想要追随主将,替那些被屠戮的生命,挣一个公道。

哪怕将天地捅个窟窿出来,也在所不惜。

但是燕时洵在滨海市郊区公路上第一次见到十万阴兵时,将士们的英魂留给他的第一印象,就是,威严。

那是一支经历过千年的沉淀后,变得成熟而沉稳,追随酆都之主,悍守阴阳生死秩序的精锐之军。

倒是和邺澧本人的状态有些像。

燕时洵想到这里,唇边荡开一抹笑意。

当他侧眸看向身边的战将时,眼神也不像是最开始那样警惕戒备。

战将绝不是会对任何人神鬼留情面的存在,他只看因果罪孽。

凡是有罪者,即便是北阴酆都大帝,他也只会冷酷挥起长刀。

但是在燕时洵走向他的时候,战将看到了,却什么也没说,甚至默认了燕时洵站在他身边。

两人之间的距离,别说互相有防备的陌生敌人,甚至已经超过了正常的社交距离,对于寻常的点头之交而言,都已经过于近了。

战将隐没在重甲之下的高大身躯,微不可察的僵了下,似乎不太习惯其他人靠近他,却又不舍得将这位与众不同的驱鬼者赶走,只能在心中默默的天人交战。

燕时洵倒是没注意到距离的问题。

因为邺澧只要一有机会就会靠近他,找各种借口留在他身边,他现在已经邺澧站在自己身边,甚至对两人之间渐渐不存在的距离,也开始习以为常了。

甚至在滨海市老城区的小院里,邺澧也从最开始借口没有钱租房子于是登堂入室,演变成了到现在两人宿在同一间房间里。

邺澧还理直气壮的说这是井小宝的错,因为井小宝和张无病总是留宿,经常还加一个路星星,所以小院里房间不太够,只能由他来和燕时洵挤一间房。

最开始燕时洵是没有那根弦,觉得大学寝室也是这么睡的,问题不大,所以略加思考就同意了。

等后来他察觉到不妥的时候,已经晚了。这个时候再说要让邺澧去别的房间,总是觉得太刻意,好像他自己心虚有什么一样。

时间一长,燕时洵也慢慢默认了这种相处模式。

当他察觉到战将和邺澧之间的关系,甚至亲眼看到了两者之间的异同,也因此而将对邺澧的信任,分了些给战将。

而且最重要的是,他们现在有相同的目标。

燕时洵抬眼看向身边的战将:“我不认识你,但是对千年之后的酆都之主,你的未来,很熟悉。”

“如果是邺澧,我不认为他会看不出来这是旧酆都的计谋,专门想要将他引来这一层地狱,用错误的战场让他远离真正的核心。”

战将闻言,原本薄唇便不自觉勾起的笑意也慢慢落了回去,恢复了平素的冷峻。

燕时洵也不着急,只是从容的带着笑意,静静等待着战将的回答。

一望无尽的乱葬岗上,不断传来恶鬼痛哭流涕的求饶和惊恐的尖叫。但随之而来的,是血肉飞溅和刀剑相撞的声音。

这声音惊得救援队员等人不自觉放低了声音,彼此间在交谈和互换信息的同时,也警惕着四周,戒备着那些阴兵杀红了眼,也对他们下手。

在队员看来,这毕竟是鬼。

虽然鬼中也有好鬼,但他在工作中看到的,更多的都是要害人的恶鬼,而他不想用同伴们的生命去赌那个概率,就干脆对所有鬼都天然有着戒备心。

阎王察觉到了身边人的情绪变化。

他掀了掀眼睫,视线淡漠的从将士们身上滑过,然后平静的收回:“放心,只要你没有做过恶,他们就什么都不会对你们做。”

“毕竟是注重因果的一群倔驴,当年劝都劝不回来的家伙……和他们的主将一个样。”

阎王轻嗤了一声,声音渐渐低下去。

比起形象威严锐利,行走在乱葬岗间,比恶鬼还要恐怖的十万阴兵,救援队员们明显更相信刚刚救了他们的阎王。

再说阎王明显对燕时洵有所忌惮,这也让信任燕时洵的众人安心了不少。

一物降一物。

有燕先生在,他们就不用再担忧鬼怪会对他们造成伤害。

“不好意思,刚刚鬼叫声太响了,我没有听清。您说什么?”

队员抱歉的笑了下,觉得自己已经快要习惯耳边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了。

阎王却轻轻摇了摇头。

他拢袖站在原地,轻轻垂眼时,像是旧时的儒生般文雅清隽,长身鹤立,看不出半分与地狱相似的凶残之处。

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清楚,这是怎样一位凶煞的存在,一抬手间折扇轻摇,群鬼生死未卜。

可就是这样的存在,却在看向那些阴兵时,眼带感慨和怀念。

好像重新回到了千年前的战场上。

阎王活了数千年,但执念如此深重的,却只见过这一个。

深重到……甚至可以改变整个死亡的格局,让大道以他为中心,重新铺开了一场长达千年之久的棋局。

再次见到将士英魂时,阎王才惊觉,这些追随战将的将士们,竟和他记忆中完全一致。

千年的时光好像并不存在,战场定格在那一刹那。

就连战将本身,也和他曾经见过的那位一模一样。

尤其是当燕时洵说起那位逃脱一死的鬼差时,阎王心中更是掀起惊涛骇浪。

如果换做是阎王,他扪心自问,会放任一个知晓所有真相的鬼差离开,让自己的计划承担着被发现和扰乱的危险吗?

毕竟那鬼差见过战将身为凡人时的最后一眼,更将那一瞬间临界的力量雕刻了下来,使得神像流传。

邺澧不知道,但战将在千年前的那个暴雨夜追杀旧酆都逃亡鬼差时,却是知道此事,也见到了鬼差本身。

却还是放鬼差离开,让他多活了千年。

阎王能够明白战将的逻辑。

因为鬼差本身没有多余的罪孽,曾经积累的因果,也已经因为他主动保护白姓村子和西南的举动,而被偿还,所以因果结清,没有再对鬼差出手的理由。

但是当阎王设身处地的思考时,却最终还是得出结论。

如果是他的话……很抱歉,他不会放任任何可能影响到重要计划的人神鬼离开。

这是他身为执掌死亡的阎王,对死亡和轮回的负责。

无论是其余的人神鬼还是他自己,都逃不出这个逻辑,一切只能为了局势让路。

在看清自己的想法时,阎王也因此意识到了战将除了执念之外的理智,以及对大局的掌控,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可怖地步。

战将之所以会放过鬼差,并不是因为他善良仁慈。

而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力量有这份自信——相信无论他做出怎样的选择,都可以承担得起对应的后果。

无论会发生什么。

战将都可以力挽狂澜,扭转乾坤。

也就是这一刻,阎王感觉,自己好像明白大道会选择邺澧的原因了。

……这一盘棋局,除了邺澧,再无任何存在有资格做大道对面的执棋人。

不仅是因为邺澧的力量,更因为那份接近于冷酷的公正,与大道何其相似。

就算抛开邺澧的酆都之主的身份,他也是最适合承担起大道的存在。

阎王的唇瓣紧紧抿到发白,一直挂在他唇角的笑意消失了。

他看向战将的视线认真而郑重,像是在继千年前那一战后,重新认识了邺澧这个整体。

乌木神像作为印刻了战将力量和真身的存在,从现世开始,战将一共只出现过两次。

一次是千年前的暴雨夜,剿灭一切作恶的旧酆都鬼差,让西南重新得到了千年的平静。

再来,就是现在,鬼道将起,而战将出现,为阻止鬼道而来。

甚至在这一次之前,战将真身虽然没有显现,但乌木神像却一直镇守着白纸湖邪祟,使得鬼婴和旧酆都想要挣脱却不得,给燕时洵留下的足够的成长时间。

当燕时洵强大到足以承担任何危机风霜后,乌木神像因“意外”而无法再镇守白纸湖,而战将也终于再次出现。

……与燕时洵并肩,共同应对鬼道。

阎王看着远处并肩而立的两人,思绪如狂风呼啸下的海面,波涛汹涌拍击着堤岸。

从百年前诸神殒身起,他再也没有真正信任过大道。但直到现在,他才慢慢读懂了大道的全部作为。

曾经他看不懂甚至担忧的每一步,都是大道为一个真正安定的未来,所铺垫下的伏笔。

阎王静静立在原地,许久,才终于从疾风骤雨般的思绪中重新抽离出来。

他定了定神,轻笑着缓缓摇头,忽然间理解了大道,放下了戒备。

也看清了他与邺澧之间的差距。

“真是……我还担忧过燕时洵能不能压得住邺澧那种野蛮的家伙。”

阎王轻笑着看着远处的两人,虽然在抱怨,但语气却是轻松的:“看来是我多虑了。”

“如果当年人间的驱鬼者们,有燕时洵的万分之一,或许情形都会有所不同,邺澧也不至于如此厌恶人间的驱鬼者。”

千年前拦下疾驰的十万大军,却只是愤怒训斥战将的大师,口口声声为天下苍生,却只是在质问战将为什么不肯认命,为什么一定要反抗,乖乖的任由摆布不好吗?

那时,阎王迟了一步,眼睁睁看着人间的驱鬼者们不仅没有平息战将心中怒气,也不曾同意战将想让他们送屠城而死的百姓鬼魂前往投胎的托付,反而火上浇油,更加让战将怒火中烧,坚定了反抗天地的决心。

在那些德高望重久负盛名的门派联起手来,扬言要讨伐战将时,阎王气得在地府摔了印鉴,夜半闯入那些门派,砸了那些驱鬼者供奉的神像和供坛,吓得前一刻还趾高气扬的驱鬼者们,战战兢兢的跪倒了满地,唯恐地府带走他们。

但阎王却很清楚,木已成舟,不管再做什么都于事无补。

不过现在看来,无论是千年前的战将还是如今的邺澧,燕时洵都适应良好。

恶鬼入骨相……

阎王的唇边重新勾起了笑意,他侧首向官方负责人道:“你捡到了宝藏。”

负责人先是错愕,随即意识到阎王指的是燕时洵,便哈哈大笑:“那也要感谢你啊,张导,不,阎王。如果不是您办了这档综艺节目,我也遇不到燕先生。”

“不过这么看,燕先生说的真的很准确。”

官方负责人欣慰的点点头:“原来导航真正的意思,不仅是引路,还引人吗?”

“阎王,等回到滨海市之后,您有兴趣和我们特殊部门合作吗?”

阎王:“…………”

他唇角抽了抽:“不了,我觉得你话里有话。况且那个小蠢蛋想做的是导演,不是导航。”

负责人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:“都一样,两不耽误!”

阎王:……我好像,不小心坑了那个小蠢蛋一把。

而燕时洵也注意到了被阴兵惊吓到的救援队员,虽然离得有些远,他只能大致看到队员们的表情,但还是了然了他们的想法,知道他们在忌惮什么。

他理解的轻笑,并不觉得队员做的有什么不对,保持戒备是好事。

但他还是迈开长腿,准备走过去向队员解释清楚。

对于并肩同行的队友,一旦有了误解,最好及时解开,在萌芽时就将误解掐灭掉。

否则一旦成长起来,必定酿成大祸。

就在燕时洵想要动身时,余光里忽然出现了被战甲覆盖着的手臂,寒光凛冽。

然后他就察觉到,自己的手臂被人拽住了。

他惊讶的挑了挑眉尾,侧身看去,就见战将沉默的站在他身边看着他,拽住他手臂的力量却轻柔得不可思议。

战将甚至将战甲褪开了不少,像是收了爪尖小心翼翼将爪垫放在人类手臂上的猫。

燕时洵觉得自己的心被挠了一下,瞬间溃不成军。

“怎么?”

燕时洵哭笑不得:“现在才发现自己被旧酆都耍了吗?”

战将没有立即回答,而是久久的注视着燕时洵。

他冷峻的面容锋利得令人难以直视,但对燕时洵而言,这却是一张已经看熟练了的脸。

燕时洵甚至在怀疑,眼前的战将该不会是在害羞吧?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?

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,他就轻笑着摇头,将这个离谱的猜测从脑海中扔了出去。

而战将也终于决定开口。

却并不是在回答燕时洵,而是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。

“你……燕时洵,你,为何不惧怕?”

似乎是很久没有开口的原因,战将低沉的声线有些嘶哑,却更平添了韵味。

像是没有彻底沉淀酝酿好的酒,还带着最初的凛冽,呛得足以令人两颊泛红。

燕时洵眨了下眼眸,才意识到战将真正想问的是什么。

——那些阴兵屠戮恶鬼的场景。

“因为相信你不是会随意对鬼魂出手的人,即便是恶鬼,你也会在看清他们本身的罪孽因果之后,才做出最恰当的判处。”

燕时洵说起这话时,神色极为认真:“我所认识的邺澧,就是这样一个人,而你和邺澧是同一个存在,不过是人和神的不同具象。所以这份信任,我愿意交付。”

战将握着燕时洵手臂的修长手掌慢慢放开,他注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容,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,眼底有不曾出现过的怔愣洇开。

好像在燕时洵说信任他时,整个战场所有的魂魄和连绵不绝的腐尸,都尽数消失了。

在他的眼中,只剩下了燕时洵一人。

和他所认知中的所有驱鬼者都不同,却反而与他曾经想象过的驱鬼者应该有的模样,分毫不差。

这是……人间的驱鬼者啊。

熠熠生辉,无价的珍稀之宝。

战将心神震动,冷峻的面容却依旧一片平静,习惯性的内敛情绪,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。

燕时洵也没有多想,只是笑着抬手,遥遥指向远处清扫恶鬼已经接近尾声的十万阴兵。

“看来他们也马上就结束了。”

燕时洵:我会有这种想法不是很正常的吗?毕竟邺澧在成为酆都之主的时候,都将原本不应该属于酆都的审判之责从大道中剥离了出来,成为执掌死亡与审判的鬼神。

大道能做出这种判断,不就是因为邺澧的冷酷和公正,与大道如出一辙吗?

但很显然,燕时洵和战将的思维并没能接到同一条线路上。

燕时洵认为再正常不过的话语,却使得战将心神巨震,颠覆了他对人间的认知。

当燕时洵看向远处的阴兵时,战将的目光却一直紧紧的看着他。

就好像,在看一颗坠落在战场阴霾里,却依旧不曾被折损光辉的宝石。

闪耀到令人移不开眼。

“你认为,我是被苟活之物所骗?”

战将轻声向燕时洵发问。

燕时洵听出了不对劲,他的思维迅速飞转,随即眼眸一点点睁大,回身看向战将:“难不成……”

“如你所言,我与你认识的酆都之主,虽为不同的具象,但实为一体。”

战将的语气淡漠,但说出的话,却是燕时洵不曾猜测到的真相:“苟活邪祟将我引来此处,我便顺势而为,吸引走邪祟的注意力,于是邪祟后防失守。”

“酆都之主,得以前往。”

在看到燕时洵的惊讶时,战将唇边难得勾起了一丝笑意。

他冷硬的面容,顿时有了温度。

燕时洵在震惊中,喃喃出声:“两相配合……”

战将自然的接下话:“兵不厌诈。”

而在这一层所有被旧酆都操控的鬼魂,都被十万阴兵尽数屠戮之后,对于旧酆都而言,短时间内力量大大折损。

也就是这种时候——

“锵——!”

金属的清越之声响起,层层回荡在战场之上。

战将的手掌握住腰间佩剑,缓缓拔剑而出,直指向前方。

刀刃雪亮,锐不可当。

像是出征前的号令,立刻让所有将士向战将看来。

随即,将士们整齐划一的列队,战马奔腾嘶吼,裹挟着锐利的杀意疾驰动地而来。

众人注意到这一幕,一时间看呆在了原地。

“这是在拍电影吗……”

队员愣愣呢喃:“还是我在做梦?”

最先意识到战将要做什么的,是燕时洵和阎王。

两相配合,自然是一个削减力量,一个趁虚而入,直抵核心。

既然兵分两路,那么在各自的任务完成之后,自然是要汇合到一处。

也就是说,他们现在要去往的——

是最底层地狱。

旧酆都的核心所在。

阎王皱了下眉,上前一步:“旧酆都虽然式微,但是终归也是执掌死亡的鬼神居所,还有残留的力量,不可小觑。想去往最底层地狱不仅重重艰难阻隔,并且势必会迎来旧酆都的反扑阻挡,还是……”

他那句想要让战将小心计划的话还没说完,就猛地发现战将依旧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剑。

然后,重重落下。

长剑裹挟着万钧之力,刺破空气时发出尖锐的爆鸣声,掀起的狂风飞沙走石,腐尸血肉横飞,令众人睁不开眼。

“砰——!”

这灌注了战将全部力量与执念的一剑,深深没入地面,发出巨大的轰鸣声,震耳欲聋。

就连乌云翻滚的天幕都在颤抖,乌云如同张大嘴咆哮的恶鬼,低低的压过来,想要阻止战将要做的事情。

但,已经来不及了。

以战将那一剑的落点为中心,沟壑般的巨大裂缝迅速向四周蔓延开去,直抵目之不能及的远方。

大地龟裂,土石一块块掉落,露出下方的血海深渊,浓郁的鬼气冲天而起,如有实质般尖啸嘶鸣。

乱葬岗在地震一样的震动中,很快就向着密布在整片大地的沟壑中倾斜,腐尸恶鬼一具具落入深渊。

很快就被黑暗吞没,再也看不到一点身影。

寸步不离保护着众人的道长,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,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被震撼到失语,大脑停止运转,不知道怎么才能从这样天崩地裂的灾祸中,保住众人。

“到我身边。”

就在所有人愣神无措之时,阎王轻描淡写的出声。

狂风掀起他的长衫,烈烈作响如旌旗翻卷,而他长身鹤立在原地,不曾被影响分毫,脚下牢牢踩着地面,没有因为地震而偏移晃动半分。

发丝飞舞在他鬓边,缭乱了他看向战将的视线。

但是他的眸光却是一如既往的坚定,带着无论怎样的情形也能够保住身后生命的决心和自信。

战将全力一击,然后缓缓直起身,修长高大的身躯像是不可被摧毁的山岳,沉默却强大。

飓风与沙石间,战将和阎王遥遥对视了一眼,随即错开。

燕时洵嘶吼的声音也穿透过狂风而来:“张无病!保护他们!”

阎王唇角勾了勾,笑容从容:“放心。”

“我可不是……那个小蠢蛋。”

众人在听到阎王和燕时洵的话之后,立刻向阎王靠拢。

只听“唰!”的一声,一直被阎王握在手中却不曾打开的折扇,终于利落的展开,白皙的手指灵活的掌控着折扇,如同在操控一柄软剑。

折扇上绘制着九州大地,天干地支,日月星辰都运行在其间,而光亮在大地上忽明忽暗的闪烁,正如生与死的交替。

阎王轻笑,执扇挡于胸前。

就在那一刹那,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脚下大地的变化。

大地仍在震动龟裂。

但唯独他们脚下的这一块土地,重新被夯实而不再分裂坠落。就连狂风与沙石也在碰到阎王前,仿佛被看不见的屏障挡住,从他身侧两边绕行。

阎王身边,竟成了天塌地陷的狂风中,唯一的安全岛。

连带着被他保护在身后的众人也都安然无恙,没有受到半点伤害。

道长被震惊到几乎失语,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,却依旧觉得自己的神魂在颤动。

原来修道者,真有移山填海,转换乾坤之能……曾经流传下来的前人手札,竟然是真的!没有半分夸大!

这一刻,道长只觉得自己的眼前,更加广阔的天地被打开来,而他踏上了那条直抵青天的大道,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冥冥之中的玄奇。

道长一直被局限在瓶颈之下的道路,因为鬼神之战,彻底被打开了。

而燕时洵看到阎王很好的保护了众人,也放下心来,眼眸中漫上笑意。

养崽千日,用崽一时。

小病竟然也有能靠得住的一天,这是他之前没有想到的。

战将在狂风和威势中侧眸,看了身边的燕时洵一眼。

在与旧酆都无形的激烈斗争中,他依旧留了一丝注意力在燕时洵身上,关注着燕时洵的情况。

即便他知道能够被大道托付重任,甚至顺利进入旧酆都的驱鬼者,必然有自保之能。

但这并不妨碍他关切燕时洵,不想看到燕时洵在他身边受到任何伤害。

战将伸出手,包裹在坚硬战甲下的手臂尽可能放轻了动作,环住燕时洵劲瘦的腰身,有力的勾住他将他带向自己的方向。

燕时洵在猝不及防之下流露了几分错愕,随即意识到战将的意图,也放松了瞬间紧绷的肌肉,手掌自然而然的搭在了战将的手臂上。

“你这一击,竟然凿穿了整个旧酆都九层地狱。”

燕时洵低低笑出声,在嘶吼的狂风中,他凑近战将的耳边,笑着轻声说:“疯子。”

真是疯了,怎么会有人行事如此疯狂不循常理?

根本不按照旧酆都原本规划好的去往最底层地狱的路线来,于是不管旧酆都准备了怎样的阻碍,都尽数失效。

反而一力降十会,一剑击碎了整个旧酆都,让他们可以直接坠落进最底层地狱。

如此疯狂,但却又如此的恣肆畅快,高效得令人惊叹。

更……完全符合他的心意。

燕时洵低低的笑声勾起胸膛的震动,也顺着他与战将相接触的身躯传递过去,让战将环住燕时洵的手掌微微颤动,也被这份快意所感染,眼眸中染上笑意,陪着燕时洵一同笑了起来。

燕时洵的笑声越来越大,畅快的回荡在狂风中。

“旧酆都!”

燕时洵仰头看向天幕,眼眸中仍带着未褪去的笑意,以及深重的嘲讽。

“我说过,会杀了你。”

他咧开笑容:“现在,我来了。”

“轰隆——!!!”

大地彻底坍塌,坠落向深渊。

战马昂首嘶鸣,十万阴兵身上缠绕起幽绿色的光芒,踏在一块块坠落的土块上,一并冲杀进深渊,追随主将而去。

而战将一手执剑向前,一手环着燕时洵,率先跃进了深渊。

狂风呼啸,他们在坠落。

燕时洵的发丝缭绕擦过战将冷峻的脸颊,他侧首看去,就看到燕时洵眼眸中的点点光芒,如破碎后坠落其中的日月星辰,波光潋滟,美不胜收。

战将一愣,为这张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而心神震动。

随即,他看清了燕时洵唇边的笑意和疯狂。

战将微微敛眸轻笑。

冰冻了千年的雪山,也仿佛融化成叮咚春水,涓涓流淌。

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妈妈啊!!!”

“这是我这辈子玩过最牛的跳楼机!!”

深渊中回荡着队员撕心裂肺的喊叫,还有燕时洵的大笑声。

风缭乱了战将看向燕时洵的眸光。

但他记得很清楚,当燕时洵在耳边笑骂他是疯子时,他心中的震颤。

燕时洵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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