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2章 晋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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刚刚消失不见的谢姣姣, 在燕时洵没有察觉的时候,重新出现在了他身前。

他甚至都没有看清谢姣姣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。

邺澧也微皱起了眉头,看向谢姣姣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阴沉。

在大道倾颓之后, 属于天地的力量逐渐衰退,此消彼长,人慢慢占据了绝对的上风, 而鬼神也再无法诞生于天地间。

对于这一方面,邺澧知道得比任何驱鬼者都要清楚。

无论是哪一种登位鬼神的路, 都被势弱的大道用尽全力封死,不允许本就衰微的力量再次分散。否则, 只会让天地崩塌得更加迅速。

合众为一, 尚能有一线生机可拼, 即便渺茫, 但大道从未放弃。

因此, 井小宝诞生,燕时洵临世。

大道在耗尽所有积攒下来的力量, 于死局之中,进行最后的自救。

但即便如此, 明生暗既生, 太极阴阳循环不止。

有生机出现时, 对应就会有远超于生人认知极限的危机出现, 想要将大道最后的生机碾碎于死亡之中。

一如最后成为了厉鬼的井小宝。

他没能成功活下来。

所以那一位唯一活下来的恶鬼入骨相, 就成为了所有邪祟鬼怪虎视眈眈想要杀死的存在。

名为燕时洵的奇迹,是李乘云曾经耗费尽了经脉里最后一丝力气, 才算出的生机。

而十几年前偏远喧闹的集市上, 当鬼神和恶鬼入骨相对视, 鬼神选择接下了恶鬼入骨相递来的糖, 他们的因果开始交缠。

使得恶鬼入骨相从此被鬼神划进了自己的保护范围,群鬼见而避退,莫不敢上前。

即便是在千年前,酆都对于所有驱鬼者而言,都是神秘而暗藏于传说之下的存在,很多人试图探索却死于中途。

没有生人,能够准确记述下酆都的模样,更遑论酆都之主。

以及……酆都的新旧交替。

但是身为酆都之主的邺澧,却很清楚自己这一条鬼神之路,铺就怎样的淋漓血色与死亡。

鬼神登位,绝非简单之事,更别提现在大道倾颓,鬼婴又想以鬼道代之。

燕时洵或许没有发觉,但是邺澧却在再次看到谢姣姣的时候,敏锐的发觉,对方虽然已有鬼神之实,却并没有鬼神真名。

天地还没有认可谢姣姣的鬼神身份。

大道……还没有放弃自救。

大道依旧垂眼于燕时洵,等待着奇迹之下,生机于死局之中焕发。

就如同九九八十一难,少了最后一关,终究不成神。

而如果谢姣姣想要逼得天地认可,那就只能有一种方法。

——彻底斩断大道最后的期盼。

让身为恶鬼入骨相的燕时洵,死亡于鬼戏之中。

只有那样,谢姣姣才能算得上是圆满得成,成就鬼神之名。

大道阴阳相争,却只留其一。

邺澧冰冷的视线落在谢姣姣身上,锋利的眉眼如刀锋,暴怒到了极致便反而压缩成了彻骨的寒冷,他苍白的薄唇紧紧抿着,周围磅礴的气势足以割伤任何人神鬼。

谢姣姣也注意到了这道存在感过强的视线。

她掀了掀红润的唇瓣,笑起来时漂亮极了,像是工匠耗尽一生时间雕琢出的作品。

“啊……我知道了。”

谢姣姣歪着头,看着邺澧笑得甜蜜极了:“你喜欢这个恶鬼入骨相,是吗?但怎么办呢,同为鬼神,你想要护他,我却也想要他。”

“要不这样怎么样呀?我们各留他的一半好不好,也算是公平。”

在听到谢姣姣所言的瞬间,邺澧浑身的鬼气徒然暴涨。

戏院中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剧烈摇晃了起来,殷红的光影晃动不明,投射在邺澧冷峻的面容上,忽明忽暗中,显得尤为阴森可怖。

如果不是此时燕时洵在旁,顾忌着被燕时洵所重视保护着的节目组众人,邺澧甚至想要直接掀了这戏院,将这不知天高地厚,敢当着他的面动他心爱驱鬼者的鬼婴,直接斩于身前,让她后悔打上燕时洵的主意。

燕时洵也感受到了邺澧和寻常不同的恐怖气势,他眉头微皱,侧眸看向邺澧,却不知道谢姣姣为何会对邺澧说出这种话。

挑拨离间吗?还是什么。

单是听谢姣姣说话间透露出的信息,燕时洵就知道,谢姣姣必然还有隐藏在话语后没有明说的真正意图。

他可不会认为鬼婴是真的对他有什么想法,一直都没有放下过的戒备,让他在听到谢姣姣所言后,第一反应就是——

谢姣姣想要让自己留在鬼戏里。

并且,这并非是什么小女孩的任性举动。

现在就连谢麟都已经身死。

燕时洵很清楚,就算他立刻离开鬼戏前往现实,任由浑身神通也救不回谢麟消散的魂魄。

从此天上地下,再也没有谢麟这个人,这个魂魄,他无法再入轮回,只能永远留在鬼戏之中。

就如他自己所盼望的那样,一直陪在谢姣姣身边。

不医求死之人,不救无救魂魄。

燕时洵并不担忧谢麟,他只是奇怪,为何能够看出邺澧身份的谢姣姣,还会向邺澧说出这种带有挑衅意味的话,而且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将他留在鬼戏中。

是他会导致什么变化吗?

很多个猜测从燕时洵心头划过。

但邺澧并没有回答燕时洵的疑惑。

飓风从他所站立之地升腾而起,瞬息间便将周围的砖石尽数掀开,发出巨大的轰响声。

碎石板砖被掀飞扑向谢姣姣,却在距离她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都被无形的力量挡下,悬停于空,然后纷纷掉落,重新砸向地面。

因为邺澧的攻击,谢姣姣原本带着笑容的脸也冷了下来,目光怨毒的看着邺澧,抱住小木偶人的双手也逐渐收紧用力。

小木偶人在她的怀里抬起头,看向邺澧的瞬间,戏院四周的阴影中,慢慢显露出了一个个人形的轮廓。

邺澧的视线里不夹杂任何温度,冷得像是冰川。

但是当他抬眸看向戏院四周的黑暗时,那些渐渐显露出身形的木雕偶人,却并没有像以往的鬼怪那样畏惧退避于邺澧,而是依旧直愣愣的顶着狂风向前走。

木雕偶人的四肢身躯很快就被来源于邺澧的鬼气所伤,木屑血水伴随着残肢纷飞。

但下一秒,从它们损伤的地方,又重新长出了四肢,宛如新生。

邺澧看到这一幕,狭长的眼眸暗了下来。

虽然鬼婴缠绕鬼气,但她偏偏感悟的却是生机,生与死得以融合,如大道日月运转。

他可以杀掉鬼婴几千几万次,但是鬼婴却会依靠着感悟的力量再次获得新生,更甚至在自身的生死轮回间,越发得到强大的力量。

远超于常理的棘手。

而更令邺澧戒备的,是从谢姣姣身上传来的熟悉感。

这种感受,从他和燕时洵落进戏院中开始,就被他捕捉到了。但当谢姣姣动用力量的时候,这份感受更加鲜明。

在他所行走过的千年时间里,他也曾与这份力量交过手。

这种熟悉感,是……

酆都旧主。

这一刹那,邺澧明白了鬼婴得以诞生,甚至在此之上得以成长的原因。

——谢姣姣的力量基础,来源于旧酆都。

这份力量支撑起了鬼婴成长前期的复仇杀戮,像是最开始雪球的核心,然后才在死亡和新生的交替中,越滚越大,直到变成了如今连天地都奈何不了的模样。

邺澧缓缓抬眸,视线漠然冰冷的穿透过漫天纷飞的血雨和残肢,看向不远处站立的谢姣姣。

小女孩穿着漂亮的裙子,白皙纤细的双腿笔直,怀抱着小木偶人的模样乖巧又可爱,像是现实里寻常可见的孩子。

但是当她的面容上失去了笑容时,却像是拿走了她身上仅剩的一点人气,让她冰冷死寂,如同一具没有生命的精致洋娃娃。

谢姣姣看到邺澧的神情时,先是挑起眉毛有些惊讶,没有想到这个鬼神竟然能看穿她的来处。

但是很快,她就重新笑了起来。

“真是个坏人啊,想要欺负姣姣。不过没关系。”

谢姣姣笑得开怀:“我有哥哥保护我,有哥哥在,他一定不会再让我受伤了……对吧,哥哥?”

谢姣姣怀里的小木偶人发出“咯咯”的声音,似乎是在应和着她的话。

与此同时,来自四面八方木雕偶人的攻击也徒然密集了起来。

邺澧眼神一厉,反应迅速的长臂一捞,就将身边的燕时洵带着跃身而起。

同一时间,他们原本站立之地发出“嘭!”的一声巨响,有什么东西想要从破碎砖石下面出来。

燕时洵下意识的一手搭在邺澧的臂弯上,听到声响连忙看去,却在看清那砖石下面埋葬的东西时,眼瞳一缩。

——在坚硬的砖石下,密密麻麻摆放着的,全都是一具具高度腐烂的尸体,还有木雕的残肢散落在其中。

不仅有白姓村子的村民,还有很多陌生的面孔。

那些人身上穿着的衣服虽然已经被血液和潮湿侵蚀,但依旧能够看得出,和周围的村民尸体有着明显的不同,带着鲜明的年代断层。

他们不是村子里的人。

有可能是过路人,或者游客,或是其他途径白纸湖的什么人。

并且从衣服款式和腐烂程度来看,他们死在这里的时间,也就是近期而已。

电光火石之间,燕时洵看着从土壤中缓缓坐起来的尸体,忽然间明白他们此时身处的戏院,究竟是怎么回事了。

之前张无病拽着他坠入的湖中戏院,那个端坐在幕布后面的女性偶人,就是谢姣姣的母亲。

她因为心有怨气,所以被困在了这里,离不开也不想走,只守着自己的一双儿女,也要亲眼见证当年导致了她们母女死亡的凶手们,一个个身陷于日复一日的煎熬之中。

谢姣姣母亲的怨气,构筑起了她的戏院,上演着她的戏目。

而谢姣姣自己的怨恨和愤怒,则在鬼戏之中,重新筑起了新的戏院。

燕时洵想要攻击鬼婴却失败之后,就被鬼婴连带着周围的整个村庄山野,一起吞入了腹中,却也因此抵达了谢姣姣魂魄中最核心的地带。

鬼婴成长的基础,是怨恨。

她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死亡,这份怨恨在白纸湖的溺亡中得到了庞大力量的支撑,因此,她的核心和她的母亲一样,建立在白纸湖中。

戏院就相当于谢姣姣魂魄的具现化,怨气化作湖水,拱卫着戏院,却也阻止所有鬼包括谢姣姣自己从这里离开。

死亡和愤怒,仇人的尸骸,杀戮过的生命……谢姣姣一生的悲剧和仇恨,都凝聚于此。

而因为谢姣姣想要将谢麟妥帖安放,才引得当时和谢麟在一起的他们,没有落入湖水中,而是在戏院中醒来。

燕时洵也知道了鬼婴得以成长的原因。

来自谢麟的爱。

和谢姣姣自身对生命的屠戮。

因为谢麟真切的将谢姣姣视作普通的孩子,所以在爱中成长的谢姣姣忘记了过去的一切死亡和愤怒,回应了谢麟的期许,天真烂漫的成长。

但被绑架时的痛苦,让谢姣姣重新回忆起了在遇到谢麟之前的事情,从而重新变回了当年的鬼婴,从滨海市一路向西,回到西南她死亡之地。

鬼魂在自己死亡和埋骨之地,都会获得远超于寻常的力量,愤怒使得它们成为了更加恐怖的存在。

郑树木杀死的整村村民的尸体,则成为了养育妹妹的养分。

愧疚和自责,让郑树木极为娇惯失而复得的妹妹。正如他自己所说过的,无论妹妹说什么,他都只有一口应下的份。

鬼婴在成长。

但是白姓村子的死亡很快就不够养育她了,于是,她开始将主意打到了过路人的身上。

因为西南幅员辽阔,地势艰险多变,所以很多被西南的壮美吸引而来的骑行者和背包客,都有会传出失踪或死亡消息的时候。

那些消息被当做新闻报道,也激不起几个水花,除了几条同情或辱骂的评论外,很快就会被人遗忘。

燕时洵见过那些新闻,也知道有些失踪者的家属会去找驱鬼者,想要算出失踪的人如今下落何处。

但因为地处西南,所以少有驱鬼者愿意应下这种事情。

燕时洵之前在偶遇同行的时候,也听过他们嘴上的抱怨,说是费力不讨好,没必要为了几个钱把自己的命也搭在西南。

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,那些失踪于西南的旅行者,也会和谢姣姣产生关联。

在诸多的失踪中,很多发生在白纸湖周围的失踪案,都是谢姣姣做下的杀戮。

燕时洵猜测,李乘云当年很可能是从郑树木那里听说,或是发现了谢姣姣身后的秘密。

乌木神像的作用之一,也是将谢姣姣囿困于此,使得她的力量无法再向外蔓延,无法再伤害其他人。

李乘云一时无法杀死谢姣姣,也需要去寻找真正能够支撑天地的鬼神,而非鬼婴这样心怀鬼道的新鬼神。所以,他选择了将谢姣姣镇压。

可惜,李乘云在死局中走出来的唯一一条活路,因为乌木神像的丢失而坍塌。

从游玩的年轻人拿走乌木神像后,白纸湖周围的失踪案重新发生。

而属于谢姣姣的戏院里,尸骸铺就地面,也铸成围墙。

鬼婴强大,却也永远囿困于幼年的痛苦。

她害怕有人伤害她,她害怕身边的人离开自己,让坏人有机可乘。

她想要保护自己。

寻常人有这种想法无可厚非。

但是现在产生了这种想法的,却是有着不同寻常的强大力量的鬼婴,她可以将自己所有的想法付诸现实。

但是实现的方法,却远远比寻常人来得残酷恶意。

无论那会不会伤害其他生命,是否为天地所不允。

只要她赶在所有人可能伤害她之前,杀死对方,不就再也没有人能够欺负她了吗?

只要她把喜欢的人做成雕像,对方不就再也无法从自己身边离开了吗?

鬼婴这样想着,也如此做了。

构筑起戏院的成堆尸骸,就是最好的证明。

燕时洵在邺澧怀中低头望向起尸冲他们扑来的腐烂尸骸,一时间因为自己发觉的真相而有些怔愣。

随即,他的眉眼间染上冰冷的愤怒。

对谢姣姣的愧疚,裹挟了三个人的一生。

白师傅和郑树木永远留在了白纸湖,而谢麟身死。

可谢姣姣并不满足。

她就像是缺乏安全感的孩子,不断的想要证明自己是安全的,所有靠近她,靠近白纸湖的人,都会被她第一时间判断为是要伤害她,然后先手杀害。

谢,姣,姣——!

燕时洵目光如厉电,转头直直的看向谢姣姣。

“你想要我留在鬼戏里?”

燕时洵的声音很冷:“但是怎么办,我不想留在这里,只要看到你浑身缠绕杀孽的鬼魂,我就只觉作呕。”

“要不然这样如何。”

燕时洵缓缓推开护他在怀的邺澧,脚步坚定的踩在地面上,向谢姣姣走去。

“鬼戏,我就不留了。除此之外,我还要带走所有本不属于这里的魂魄。”

影子从邺澧脚下一路蔓延,将燕时洵的影子包裹其中。

黑雾缭绕在燕时洵身周,无数厉鬼在其中若隐若现,朝谢姣姣的方向咆哮嘶吼,声震天地。

如同被主将点兵的将士,誓死也要于主将麾下听令守卫。

燕时洵所行走的道路上,那些扑过来的腐烂尸骸还不等近身,就已经先被黑雾掀飞摔了出去。

他黑色的大衣被狂风吹鼓而起,在风中烈烈翻飞,气势惊人。

一片殷红昏暗中,唯有燕时洵的那双眼眸,雪亮如长刀出鞘,锐不可挡。

谢姣姣看着这样的燕时洵,先是错愕,随即,漂亮的脸蛋染上了妒恨,阴森鬼气扭曲了本来精致的五官。

“人间的驱鬼者,天真又爱幻想,以为世界真的像你们经文里写的那样美好……我无法理解,大道选择你的原因。凭什么,就凭你有一个好出身,天生就是被大道钟爱的生命?”

谢姣姣声音阴冷,如毒舌吐信。

“像你这种出身良好的驱鬼者,一生都活在赞誉和鲜花里吧?”

“你没有经历过我看到的那一切,又有什么资格来高高在上的指责我?”

谢姣姣死死的盯着燕时洵,眼珠逐渐赤红:“我和我母亲溺亡于冰冷湖水中时,你们在哪里?我被坏人绑架,眼睁睁看着母亲一样的存在,就被杀死在我眼前……你们,又在哪里?”

“从来没有人帮过我,那我又为什么不能自己报仇!”

谢姣姣的胸膛剧烈起伏,瘦削的肩膀颤抖着,过去两次的伤害就是她不能提的死穴,愤怒让她狂暴。

她歇斯底里的尖叫声震耳欲聋:“都该死!所有人都该死!”

所有加害者,所有袖手旁观冷眼看待的人,所有任由伤害发展的人……都统统应该去死!!!

在那之上,鬼婴的道得以成形。

谢姣姣的愤怒和狂暴的力量,掀起了戏院外的湖水,波浪凶悍拍击着戏院四周的墙壁,声势浩大响动滔天,地面的震动让人惊慌于这里是否将要连带着被湖水吞没。

但在来自邺澧力量的加持下,燕时洵每一步都走得极稳,来自鬼婴的愤怒影响不了他分毫。

即便此时他身处于鬼戏之中,隔绝天地与四方神明。

但就如邺澧曾经对燕时洵所言——

“呼唤我的名,我为你的神。”

邺澧缓缓抬起手臂,骨节分明的手指下,古老玄妙的酆都印逐渐成形,浮现于空中。

他冰冷的目光在注视着燕时洵的背影时,难得浮现出了暖意。

力量汹涌澎湃的从邺澧所站立之处,向燕时洵源源不断的涌去,灌注进他的经脉内。

阴森鬼气入体,但燕时洵却习惯得仿佛那就是自身的力量,没有半点不适。

随着燕时洵的行走,力量一层层的叠加,来自酆都的鬼气与他自身融合得浑然天成,威势惊人。

在谢姣姣眼中,燕时洵也从一个生人,逐步与鬼神的身影重合,身姿庞大如山岳,令她即便在丧失理智的暴怒中,也不由得惊愕的瞪大了眼眸,愣愣的仰起头,看向燕时洵身后直抵上空天幕的磅礴黑影。

那是……酆都之主,鬼神真身。

“谢姣姣。”

燕时洵呼唤着鬼婴曾经身为生人时的名字:“我自认不是迂腐之人,不会轻易插手他人因果,也不会阻拦受害者亲自复仇。”

“倒不如说,我反而是支持鬼魂复仇的,离经叛道的驱鬼者。”

说着,燕时洵唇边勾起一点清浅笑意:“你大概不相信,我以前也是被很多同行排挤,多有诟病的不完美驱鬼者。”

“脾气差,服务态度不好,不为权贵分忧,不彻底铲除所遇到的鬼魂,不帮人改运不为人算卦,委托人伤心的时候也没有温柔的安慰对方,就连驱鬼的排场看起来都不够厉害。”

他的笑容没有温度:“你看,我有这么多缺点,我从来没有过被人前呼后拥捧着的经历,甚至……”

燕时洵的话语顿了顿。

很多年前幼年时的记忆翻涌而上,在燕时洵眼前一一划过。

小燕时洵懵懂的告诉老师,身后背着苍老的恶鬼,却被老师当做恶作剧忽略厌恶。

他试图向同龄的孩子解释自己眼前群鬼横行的场景,却被孩童们笑嘻嘻的用石头追着打,编了歌谣骂他是个厚脸皮的骗子。

小燕时洵在孤立和排挤中日渐沉默,他开始学着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普通人一样,却依旧没有逃过来自父母的哭嚎和咒骂。

他们指着小小一团的孩童,歇斯底里的哭着问,为什么自己生出来的是这样一个怪物。

他们问,你为什么不去死。

孩童清澈懵懂的眼神,也慢慢失去了光亮,变得沉寂而漠然。

没有老师会为他撑腰,即便顽皮的同龄人将他推搡着伤害,他也只能一个人默默的缩回家里的狭小空间,自己为自己处理伤口。

然而第二天,再用那副沉默寡言的姿态出门。

小燕时洵从来没有被来自外界的伤害击垮,也没有任何自暴自弃或堕落的想法,他在努力活着。

即便所有人都希望他快一点去死。

那时候他还小,却已经冷眼看尽了人间百态。

谢姣姣口中锦衣玉食风光无限的驱鬼者……从来就不是他。

燕时洵是走街串巷,在人最危急和需要帮助时伸出援手的驱鬼者,他帮助人,也帮助鬼。

马丁靴从巷道石子路上踩过,青年身姿挺拔,眼神冷漠。

却从来没有拒绝过在绝望里求助的人。

即便于必死的困局中,他也能带着浑身的鲜血伤口,咬着牙生生踏平一条大道出来。

谢姣姣不了解燕时洵,她所说的每一个字,都触动不了燕时洵的魂魄。

还有那颗被深深埋藏于冷漠外壳下,柔软的心脏。

但是与此相反的是——

常年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燕时洵,见过世间所有最浓烈的感情,了解人心。

也看清了谢姣姣的软肋。

燕时洵微微垂下眼睫,唇边勾起的笑容逐渐扩大。

“谢姣姣,无论人间还是地府,都没有完美的驱鬼者和受害者。”

“你想要复仇,我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既然阳间不还你公道,那就让鬼魂手刃仇敌,酆都审判。”

“但是,你为了保护自己,伤害了除你之外的所有人。包括……那些爱你的人。”

燕时洵长叹一声,再抬首时却没有看向谢姣姣,而是直直看向了谢姣姣身后的浓郁黑暗。

“郑树木,你在看到谢麟的死亡时,没有想起些什么吗?”

“忘了对你说了。”

燕时洵的笑意不达眼底:“你想要让我救白师傅?抱歉,我拒绝。”

话音落下,黑暗中有什么动了动。

燕时洵咧开唇角,只道:“你想要救的人,那就你自己来救,你想要保护的人,就自己保护。你还没有死,郑树木,你还是个活人——还有太多你可以改变的事情。”

“所以。”

燕时洵朝黑暗里的某个方向耸了耸肩:“放心,我会眼睁睁的看着白师傅被困在这里,在属于他的地狱里永远受苦。”

“郑树木。”

他轻声问:“谢麟和当年的你,可有区别?”

“从今往后,还有无数个你,无数个谢麟,会遭遇一模一样的事情。而这些的源头,都是因为你今日的袖手旁观。”

“郑树木,你憎恨当年村子里不肯帮助你和你母亲的村民,但是现在,无论是谢麟,还是和我一同前来的那些人,他们又和当年的你有什么区别?而你,又和那些被你怨恨的村民有什么区别?”

从燕时洵的唇间,清晰而坚定的吐出短促的音节,却铿锵有力:“帮凶。”

黑暗中的身形抖了抖,肩膀颓然垮下,像是痛苦煎熬一般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脑袋。

而随着燕时洵一字一句的吐露,谢姣姣的眼睛缓缓睁大。

她猛地意识到了什么,赶紧回身往身后的黑暗看去,不可置信的看向燕时洵看着的方向。

“哥哥……”

谢姣姣的声音有些发愣,轻盈得像是一句撒娇的呢喃,饱含的不可置信和茫然,足以让任何爱她的人心碎。

郑树木本来想要回答,但刚一开口,温热的眼泪就先滑落了下来,渗进嘴巴里。

咸得发苦。

他的喉咙哽了哽,随即才勉强整顿好了情绪,从黑暗中走出来,身形笼罩在红灯笼昏暗殷红的光线下。

郑树木憔悴而苍老,比起燕时洵最初见到他时的模样,简直判若两人。

他失神的看着向自己望来的妹妹,不舍又贪心的用目光描绘着妹妹的面容轮廓,想要伸手,帮妹妹拿走面容上所有的忧思和痛苦。

老天爷啊……不管是什么,为什么都要由妹妹来承受,为什么不是他?

当年死亡的不是他,被伤害的不是他,为何他不能代妹妹受过?

郑树木的目光中满含温情与痛苦。

谢姣姣却根本没有想到,郑树木竟然也跟着一起进入到了她的湖中戏院。

这里可以说是她魂魄的最核心,也是她想要杀死燕时洵以此逼退大道的地方,为何郑树木会在这里?

“妹妹……”

郑树木闭了闭眼,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,他的声音沙哑而疲惫:“够了,妹妹,够了……无论是什么,都已经足够了。”

“当年父母死亡的仇恨,我已经杀尽了村里所有人,而无论是没有保护好你的我还是谢麟,也已经身处于此。”

郑树木声音颤抖着,睁开眼时再次看向谢姣姣的眼神里,带着浓重的哀求:“就让我们几人,一起在这里生活下去吧,行吗?只有我们,谁都不带,从此幸福平静的生活,不理会外面发生的任何事,也不会让外面的人伤害到我们。”

“甜甜,行吗?”

郑树木的身躯止不住的颤抖。

燕时洵所说的每一个字,都狠狠的砸在了郑树木的心上。

他不由得想起多年前来到这里的李乘云,还有在鬼戏中,看到的属于燕时洵一生的记忆和经历。

郑树木从来没有想到过,竟然会有人可以冷漠至此,却也柔软至此。

燕时洵曾经的经历被投映在幕布上,一幕幕在郑树木眼前闪现,他被这些超乎认知的场景震撼到了。

为什么,燕时洵不杀了幼年时伤害他的人?为什么不杀了那些看不起他的人,为什么不周围的人畏惧自己再不敢冒犯?

哪怕,哪怕你与寻常人多相似一点,我也不至于被动摇至此啊……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,那些有危险的人到底与你何干,你完全可以视而不见啊!

郑树木的内心在咆哮,在动摇。

他本来只是因为看到了谢麟被妹妹杀死,所以才因为担忧而跟了进来。

可没想到,妹妹本来想完成的真人与木雕偶人的替换,将燕时洵魂魄中的记忆挖掘出来,想要灌输给木雕偶人。

却被他看到了全程。

这让郑树木不可抑止的想起当年来到这里的李乘云。

那位居士,改变了他从那之后的生命。

郑树木不得不承认,自己和妹妹曾经是完全一致的魂魄,满心仇恨想要倾泻到所看到的每一个生命身上。

但是,李乘云却制止了他,说因果自有时,如今已达平衡,该是停下来的时候了。

郑树木不知道为什么,但是从李乘云口中说出来的话,天然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,甚至看到李乘云的身影,都会让人不自觉的安定下来,想要融入云雾山林,合化天地。

李乘云离开的时候,郑树木有过挽留,也问过他为何明知前路将死,却还执着前行。

李乘云的笑容如清风明月,朗照江河山川,却也如野鹤乘云,青空直上,不是凡人可伸手捉摸。

‘因为这就是我的道。’

郑树木眼睁睁看着李乘云仰头大笑着迈向死亡。

就在李乘云死亡的那一刹那间,春日落雪,枝头上花苞开了又落,落了复开。

生与死反复循环,花瓣纷纷扬扬落下,覆盖了李乘云所有的踪迹,落了他满身。

他一身白衣,含笑死于无人的大雪中。

只有大道见证了他的死亡。

在李乘云死亡的那一刹那,天地以生死循环,承认了他的道。

也令眼见着这一幕的郑树木,感受到了来自魂魄的颤抖和惊骇。

从那一天起,郑树木再也没有伤害过一个生命。

而现在,郑树木再一次见证了燕时洵的一生。

这对师徒有着不同的成长经历,却都有着坚定不曾动摇的道。

上抵青天。

热泪从郑树木的眼眶中滑落,他哽咽着,向妹妹伸出了手。

“够了……该是停止的时候了,妹妹。”

谢姣姣看着郑树木的眼神从惊愕到愤怒,她不可置信的质问道:“哥哥你现在,是也要背叛我吗?”

“有人在伤害我,你却要和他们站在一方?”

郑树木流着眼泪摇头,缓步走向妹妹。

他张开双臂,将妹妹拥入怀中:“不……妹妹,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身边。”

谢姣姣的心刚放下,就听郑树木接着道:“但是,正如燕先生所言,不能,不能再有下一个我,或者下一个谢麟了。”

“我们最开始的目的,就只是复仇而已。本来说好要快快乐乐的一起生活,但是妹妹,我不觉得我们现在的样子是快乐的,无论是你还是我。”

郑树木抱着谢姣姣的手臂逐渐收紧,甚至让谢姣姣怀中的小木偶人刺破了他的皮肤,渗出鲜血来。

但他就像感受不到痛一样,只是在谢姣姣耳边,轻声道:“我会做一个好哥哥。”

“……如果,有下辈子的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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